​余 皓:我的三线寻根路

外婆在世时,每逢寒暑假我就会去看她。外婆欢天喜地迎接我到来,泪眼婆娑地把我送走,每次临别地时候她会抹着眼泪说:你妈妈不听劝告,非要去支援三线建设,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外婆见你好难。

外婆带泪的絮语将三线建设四个字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不知道什么是三线建设,但我隐隐地感觉它和我的命运息息相关。

长大后,我在三线工厂工作,顺理成章成了三线人。我在一个封闭的环境生活久了,与外界接触少,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如我一样生活,直到2015年我偶然闯入了毛泽东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研讨班。这个班的同学都是全省各地小有成就的作家,他们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我们互相交换作品,交换对方眼中的世界。有个同学对我笔下的三线充满不解,问道:什么是三线?是三线城市还是农村三线?他的提问让我大吃一惊,我写三线生活有一段时间了,从来没有读者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从我的角度看,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常识性问题,一个见多识广的作家怎么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也许他比我年轻,见的世面太少吧,问问别人也许知道。抱着这种态度,我问了身边能问的老师和同学,结果他们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绝大部分同学从没有听说过三线这个名词,个别听说过的老师说三线是个保密名词,他研究不深。我没想到三线这个名词离开我二十多年了,在老师看来还未解密。三线是一个保密行业,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这种全新的发现让我惊讶,仿佛一个古代人在现代社会苏醒,望着周围全新的世界,除了茫然无措,更多的是思考: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的世界到底有多深?我是一个孤独的三线书写者吗?我有同路人吗?

带着这些全新的思考,离开毛院后我开始了寻找。我先在湖南境内寻找,发现鲜有同路人,于是我放大寻找半径,把目光投向邻省贵州,这个省是当年三线建设投资大省,厂多人多,遇到同路人的概率应该大些,果然我遇上了三线人家公众号。2015年是公众号蓬勃发展的一年,形形色色的公号如雨后春笋般涌出,让人眼花缭乱,但三线人家这四个字牢牢地吸引了我的目光:三线人家,三线人的家园,我隐约感觉找到同路人,开始关注它。我每天准时打开它,细读上面的文章。通过这些文章我知道三线人家是航空部011基地的三线二代创办的,他们和我同属航空部,和我有相同经历。这个公号有各色各样的作者,年龄跨度很大,上到八十岁老翁,下到十几岁小姑娘,他们的文采差别也很大,有的文采飞扬,有的粗通文墨,他们像大海的浪潮,男女老幼手挽手向我来奔来,那股奔腾的力量让我心潮澎湃,孤独的我终于找到了队伍!我按捺不住地给它投稿。没多久,我的文章接二连三登出来了,编辑谭丽娜收了我一篇文章,向我伸出橄榄枝,约我去贵州安顺开《沧桑记忆》新书发布会。

2016年夏天,我登上了去贵州的火车。贵州和湖南虽然相邻但以山脉为界,去贵州的铁路在重重的山脉间穿行,所过之处大部分是山洞和桥梁,火车运行颇为颠簸。我望着窗外的崇山峻岭,望着架在重重山脉间的桥梁,心生感慨,忍不住脱口赞叹修这条铁路的人,没想到我的话引发邻座的一位大叔的共鸣,他告诉我这条铁路是20世纪70年代修成的,是毛主席为了搞三线建设修的,这条铁路用了二十多年,给贵州人出行带来了极大便利,二十多年后,贵州才修第二条复线。他指着窗外的桥梁告诉我那是新修的复线。我没想到进入贵州,一个普通的大叔也知道三线建设,于是顺口问他知不知011基地,没想到他马上回答知道,哪个不知道大名鼎鼎的011。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感觉火车带着我穿越时空,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人人知道三线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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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2016年8月贵州安顺《沧桑忆忆》首发式上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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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2016年8月和贵州安顺011基地朋友合影


经过十六个小时的旅行,火车到达贵州安顺。三线人家安排人在火车站接我,我从火车站直奔会场。一进会场我感觉到了腾腾的热气,一张张洋溢的笑脸让我有种回家的感觉。我在会场做了一场演讲,叙述了我的三线身份困惑和找到三线人家的艰难过程。也许是我的真情打动了听众,一年后我又接到谭丽娜的电话,她邀我加入三线人家编辑部,要我接手三线人家的编辑工作。我很惶恐,害怕难以完成她的重托,因为我从未做过编辑工作,也不懂电脑排版和公号运营。她说我很适合,一是很热爱三线,二是文字功底不错,有一帮文人墨客朋友。她只要我约稿审稿,排版另有其人。她这么一游说我心动了,约稿和审稿的任务我还是能完成,试试吧。

于是2017年3月我开始接手三线人家。接手三线人家是我从单纯的写手向编辑的第一次身份转换,我是一个业务小白,不知道会遇到这么多困难。

第一个困难是公号推文问题。三线人家公号的创始人是011基地的一位三线二代,他是一个现役军人,在上海服役,因为工作岗位调动,他无法继续编辑工作。他可以把编辑工作交给别人,但身份交不了,公号是他注册的,所有的文章必须他通过才能推出。他工作繁忙,经常深夜12点后才有工夫回复,这样害苦了排版的美编,她经常要打很多电话联系号主,在深夜的电脑边苦等号主回应。她这样熬了几个月,实在支撑不了,就辞职了。

一眨眼工夫我从双打变成了单打,这个球怎么打下去?我也萌生退意,但谭丽娜劝我坚持,她说三线人是个特殊的群体,很难被社会理解,我们需要一个自己发声的平台,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我觉得她说得在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写三线的公号,怎么能轻易让它倒闭,遇到再大的困难也要坚持下去。我开启了深夜守台的生活模式。我在黑黢黢的夜里守着一台荧荧发光的电脑,仿若《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李白。李白这样做是为了共产主义理想,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我没有想清楚。但每次我用电话把号主从睡梦中摇醒,他毫无怨言地马上通过,每次没有经费谭丽娜毫不犹豫地垫上,每一次遇到问题编辑部的同仁七嘴八舌地帮助,我总会心怀感动。我们是一群素昧平生的人,我们来自全国各地,我在湖南,号主在上海,谭丽娜在广州,我和谭丽娜有一面之缘,和号主从未谋面。我们聚在一起是因为三线二代的身份。三线二代是历史特殊时期的产物,它是历史烙上的而不是我们自主选择的。对于父辈来说,三线是工作、生活、战斗的地方,对于我们二代来说,三线是故乡,是童年、是青春、是曾经的全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代对三线的感情更深、更浓,这辈子被烙下了的痕迹,无论走到哪里都难以消除。这种共同的情感让我们走到一起,我们用热情用梦想开了一个平台,我必须坚守,为那些黑夜中迷路,找不到故乡的游子点燃一缕亮光。每次我深夜推文同时也会收到留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留言问得最多地是:你们还好吗?你们的厂还在吗?这些深夜的问候让我泪流满面,让我觉得所有的坚持都没有白费。

第二个困难是约稿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约稿会有问题,我自信满满地认为我有那么多文人墨客朋友,约篇稿子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这成了大问题。我的文人朋友问我:你的三线人家净写那么老的事,有几个人看?他的问题是个现实问题,我们不能总靠回忆过日子,三线人家要生存下去必须与时俱进,想办法提高知名度。不提高知名度就没有成熟的作者给你投稿,没有好的作品就没有粉丝群。我面对的是一个不断掉粉的公号,我接手的时候粉丝不足一千,接手几个月还不断往下掉,这样下去公号会自动关闭。我忧心忡忡:必须想办法吸粉。吸粉的唯一办法是提高作品质量,提高质量的办法是寻找优质作品,作品来源于作家,既然成熟作家不愿意供稿,我们就自己培养。三线建设从来走的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路,只要坚定信念一定走得通。谭丽娜给我提供了一堆三线群,她带着我每天在里面找人聊天,寻找作品,寻问他们愿不愿意上三线人家。经过我们不懈努力,一个三线作者群慢慢产生,我建了一个三线人家作者群,让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三线写手以文会友,互相熟悉互相沟通。随着作者队伍的稳定,三线人家的稿源也稳定了,粉丝群由不足一千上升到四千。

忙碌的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2019年,我接手三线人家两年了。这两年间公号界发生巨变,很多公号倒闭了,三线人家依然存在,我的文人朋友嘲笑没人看的老旧公号居然熬过网络寒冬,这不得不承认是个奇迹。创造奇迹的是读者,这源源不断的读者到底有多少?当年支援三线建设的群体到底有多大?我又想起了我当年的问题:我的世界有多深?机缘巧合,这时我认识了倪同正老师。倪老师是上海人,他邀请我参加中国三线建设研究会在四川大邑县的会议。中国三线建设研究会应该是研究三线建设最权威的机构了,在这样的会议上我的问题应该找到答案,我欣然答应倪老师的邀请。

作者2019年7月参加四川大邑县中国三线建设研讨会和杨克芝老师(右一)合影


2019年夏天,我踏上了去四川的火车。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充分体现在我的旅途上,经过两天一夜的旅行换了七种交通工具,我终于赶到四川大邑县雾山农场。在云雾缭绕的雾山农场,我见到了斯文儒雅的倪同正老师,他带我去见了研究会的灵魂人物王春才王老。王老原来是国家计委三线办主任,第一次来开会就能见到这样重量级的人物,我非常忐忑不知如何说话,没想到王老亲切和蔼地和我拉家常。他问我来自哪里,我报出工厂代号,他立刻知道在什么地方,并说他去过这个地方,他对三线建设的了如指掌让我非常惊讶。我隐隐地兴奋,感觉找到了三线建设研究的发源地。在后面的会议上,听着来自北京的与会嘉宾谈三线的布局成因,三线的前世今生,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我暗自庆幸找对了方向,我从湖南找到贵州从贵州找到四川,千里追寻,终于找到三线建设研究的大本营。

我在这次会议上遇见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陈云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三线建设研究会副会长陈东林。他居然是我的老乡,我们都出生于湖南长沙,都在两岁的时候被父母带离长沙,不过他去了北京,最后成了众人敬仰的三线建设的研究大家,我去了湘西,成了三线建设的亲历者。三线建设这块充满魔力的磁石让我们殊途同归,相逢在一条路上。

2019年12月,在王老的介绍下,陈东林吸收我为中国三线建设网站的编辑,在编辑工作中我才知道三线建设的是如此波澜壮阔。我茅塞顿开,感慨万分,想起了苏轼的那首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三线建设的滚滚洪流如此之巨大,让人惊叹,投入的财力以亿为单位,投入的人力以千万为单位,加之家属以亿为单位。在如此宏大的叙事面前,个人的命运渺小到亿万分之一,恰如一粒尘埃。然而,就是这一粒粒尘埃地聚集,却以排山倒海的力量,构筑起共和国的战略大后方,创造了人类史上的奇迹!我忍不住感慨:如此之壮丽宏伟的世界,长期不为外界所知,有保密约束的原因,也有宣传的原因,三线人习惯了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地奉献,他们的事迹他们的奉献或许会随着他们的老去而消逝,作为三线建设亲历者,我很庆幸找到了宣传三线建设的队伍,可以为三线建设的前辈们留史存真宣传奉出我的绵薄之力了。


作者笔名湘女,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写作学会会员。出生于湖南长沙,生长于湘西一个军工厂。作品散见于《湖南日报》《湖南工人报》《长沙晚报》《株洲日报》《广州文艺》《吐鲁番》《岳阳文学》等报刊杂志。


本文选自徐有威、陈东林主编:《小三线建设研究论丛(第六辑):三线建设研究者自述专辑》,该书由上海大学出版社2020年底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