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梅:清明时节雨纷纷,寻父路途欲断魂



这是父亲郭先柄退休前的光荣留影,你看,还挂着奖章,这套军服是他的最爱,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他的遗照

梦父

今日早凌晨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回到了山城南川的三线天星沟,那天晚上我独自出来会同学,夜深了还未回家,这时只听见年老的父亲失魂落魄地从家里出来,顺着惟一的一条通往山外的路,边走边一遍遍地大喊我的大名,我听见了,赶快答应,但他听不见,仍凄厉地呼喊,也许离得远,也许我的声音根本就在我的嗓子里发不出音来。

划过夜空的声音招来了保安、招来了附近群众,两个保安不问青红皂白,将父亲来个五花大绑,让他低头跪下,我老远看到这一切,深一脚浅一脚冲到父亲身边,大声斥责保安,声泪俱下,边解绳子、边诉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你们军工厂的“三朝元老”,他是前任保卫处长、武装部长……我泣不成声,音在嗓子里根本发不出来……

正在这时,先生和女儿叫醒了我,我看表快7点了,今天是女儿高一开学第一天。

我很少做梦,偶尔做了也记不住,原因是我天天不能睡到自然醒,今天之所以做了还无比清楚,是因这时浅睡,惦记女儿早上上学的事。

我有些恐惧,我说是不是我爸来叫我来了?他们说乱说。

父亲走了七年多了,这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楚梦到父亲,所以让我多思多想。那么最近我一定倍加小心啊,也许父亲换种方式提醒我注意身体健康,出门安全第一。

忆父

父亲去世快八年了,除了当年奔丧返回的路上为他写的一首短诗外(附后),我从没有为他写过一篇文章。因为这是个不能碰的话题,两年间,我不能提他、不能想他,更别说写他了,上街也不能看到老头,特别是不能看到像他一样瘦弱的老头。仿佛他是个不堪一击的堤坝,一碰就会彻底垮塌将我淹没。

父亲的一生是历尽磨难的一生。

少年时代,是在“跑日本”(日本侵略者进村扫荡,北方百姓东躲西藏的简称)的恐慌中生活,他惟一的姐姐就是在15岁时受不了生活的苦难而含恨自尽的,大人们都说我长得像极了我的姑姑。从此父亲成了独子。为了保住这根独苗,奶奶让他在15岁时远离家乡在没有日本侵略军的地方打工学艺,小小年纪一人在外受尽了折磨。

解放后父亲参加了大工厂的保卫工作。他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工作。一直视工作如生命。

我记得我们兄妹四个孩子还在上学时,家里困难,他总是抽两种烟,一个口袋装好烟,一个口袋装烂烟,好烟让人时抽,烂烟自己在家时悄悄抽。一件灰色的卡中山装衣服,总在出差、开会以及到大学校园看我时才穿。

父亲一生的坎坷一个接着一个。

父亲一直在三线军工厂保卫部门做负责人,后来有个机会,他所在的部门可以挂牌为派出所,为此他一遍又一遍地从南川跑成都费尽口舌,原以为无可争议地继续做负责人,带领老部下继续战斗在保卫岗位。

那曾想,任命下来却是他最信任的一个下属。他被调到另一个部门____武装部当负责人。那种打击对他是难以言表的,那段时间,家人看到的他是黑着脸上班,黑着脸下班,在家人的劝说下,他也渐渐想通了,都是一个工厂的职工乡里乡亲的,保卫部门领导天天在得罪人,武装部门一年还能为职工子弟办些好事,况且,两个部门的领导都是厂里的中干。

晚年的父亲,特别爱穿那身武装部发的带肩章的军服(文职),上班穿出门更爱穿,他说穿上这身衣服安全、被人尊重。上世纪90年代初,他到西安来看我,在家里碰见一个民企朋友,他悄悄问我:你父亲是退休的将军吧?不是。是老红军老八路吧?不是。不是也请他给我题个词吧?我看他非常德高望重。

好不容易适应了新单位,却很快到了退休年龄。父亲一生只有三大爱好:工作、抽烟、喝酒。不让他工作这不等于要他命吗?

哥哥们开始教他打麻将享受时光,后来父母两个都学会了,天天下午去厂俱乐部与一群老人们玩麻将。顺利地度过了退休关了。他们在麻将声中等待工厂向成都搬迁。

病父

生活工作在重庆南川的大山深处,交通不便,父亲天天盼夜夜想,早一天冲出山沟,他早早就一个人将家当打包,1999年终于告别金佛山,最后一批搬到了成都。

成都的新楼房才住了一个月,就发病了。

我从西安回去探亲,一周时间主要是在看同学,带夫与女参观名胜古迹,得知父亲胃不舒服在打针,还以为是过年饮食太丰所致,实际上这时食道癌已明明确确来到他的身上了。

春节后,我们高高兴兴大包小包地走了。

直到5月的一天,哥哥打来电话,告知这一不幸消息,我才如雷轰顶,含泪写下了20页给他的最后一封信。6月,哥哥们决定为他尽最大的孝_____作手术。在华西医院,手术用了8个小时,我不在现场。

两月后,我回成都探望。我们心里明白,可能都担心这是最后一面了,说了很多话,但都没有说出那个可恶的字,哥哥也没有告诉他,他也不问,我们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实际上他早知道,只是他不希望那么早就死啊,辛苦一辈子,好生活才真正开始啊。四个儿女全都有了可心的工作,结婚生子,都有了自己的新楼房,他们老两口不仅有新房还有自己的退休工资,再没有任何负担了,他们生活下去的惟一目标就是怎样享受了。

手术后紧接着上化疗,他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基本上是在床上度过了半年,母亲天天背着他流泪,对哥哥们不停念叨:

手术也作了,该用的药也用了,这病还不见好转?

每周与我通话时,他们都说好多了好多了。我在西安全身心地工作,办新接手的杂志,杂志一月好似一月,受到众多读者和领导的好评。

2000年1月10日早5点,划破夜空的凄厉电话,向我宣告了父亲的消失。

放下电话,我居然没有太大反应,居然静静吃了早饭,平静地告诉了七岁的女儿,她含着泪说想跟我回去看外公,我怕她吓着,说你上学去,妈妈与爸爸回去就可以了,她的两串眼泪就无声地落了下来(未与外公最后告别,成了她心中永远的遗憾,这是后话)。

寻父

火化了父亲之后,我开始整理他的遗物,我在他的毛笔字前久久沉思,他一遍又一遍地书写:坚持就是胜利!用的帖子居然是我上大学时暑假留在家里的。

他身体健康时,我们儿女常劝他戒烟酒,可他往往就是一句话,死了算了。我们知道他辛苦一辈子,就这点乐子。真到了生死抉择关头,他特别留恋生,听家人说,从医院检查回来,医生说你的烟不能抽了,酒也不能喝了,他二话没讲,第二天就不沾了。

他才67周岁啊,他还想多活几年,还想周游全国,还想看着孙辈工作结婚,特别是想在成都多生活几年,刚到成都,刚住上成都的新房就走了,太让人不甘心啊。

随着医学的发展和我的医疗知识的丰富,我常想,要是现在他得了这个病,我可能不会同意他接受手术,会让他先化疗,放疗,让他有质量地活着,说不定还能延长他的生命。

但是哪个人又能保证呢,说不定比作了手术时间更短。问题是那时我在哪里呢?我在西安,刚被任命为总编,正在为一本旧杂志的新生而紧罗密鼓。

在父亲的书房,许多书、本、证,还打着包未来得及拆封,几本厚厚的历史专著又把我带到了大学时代,那时父亲是我的专职跑腿,70年代末80年代初,东西还较欠缺,一套厚书要分几次才能出齐,他每帮我买一本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时,同时也会为自己再买一本。我不解,他说 :等我退休后,我也要研究历史 。

当他出差或到大学去看我的车上,与朋友和生人谈起女儿的话题,对方问女儿在干什么时,他总会大声地回答:我女儿是研究历史的!

注意,父亲用的是“研究”,而不是学习。那种自豪之情让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今天的我早就不“研究”历史了,我在“研究”怎样办好一本行业杂志,如果父亲活着,面对今天小有成绩的老女儿,不知该如何骄傲,向老朋友们津津乐道呢?

在客厅的沙发前,我坐下来,似乎还在聆听他对我的人生点评,他常念叨的那几句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卖的,惟独没有卖后悔药的;世界上的事情,有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稀泥抹光墙……

他在世时,每当念起这些让人耳朵生茧的老生常谈时,我就烦,就好比女儿今天烦我一样,只要我一对她教导,她就会说: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你都说了多少遍了,烦不烦啊?于是乎那个气啊,没有出口:我都是为你好,怕你吃苦吃亏啊。当时我的态度也如今天我女儿一样,烦。每当父亲看懂我的表情时,他就会无比生气地大声地说:今后你在社会上碰个头破血流,你就知道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当年有父亲在,工作中生活中遇到什么问题,只要问到他,没有他解决不了的,现在没有人可问了,遇到问题只有靠他仅有的几句格言来指导工作和生活。今天他说的话我是彻底明白了,可是却没人交流和分享了。

过去每当我在工作和生活上取得了一些成绩时,第一个与我分享的人肯定是父亲,他那种由衷的骄傲和自豪,是我永远无法忘却的。每每他一骄傲自豪,我的小成绩就升级,快乐也加倍。今天,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这种笑脸,现在我所有的成绩都会被当成平常,写进每天的工作日记。

我一直有个想法,等能平静面对父亲离去的事实时,我一定好好为父亲写一篇回忆文章。这一等就是八年啊。每年回去烧纸,面对青山绿水中的父亲,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直到今天我要出平生第一本散文集《梅园晨心》时,我想无论如何也要为父亲写一段文字,不在乎文字多么优美和哀伤,只在于将心中多年的话说出来,待到回去时读给他听。

今天我终于明白,这个梦,不是父亲来叫我了,他怎会那么自私让我过早地过去陪他呢?他是想我了,想他惟一的女儿了,想念为他挣足了面子的家族惟一的大学生女儿了。

(郭志梅文字原创于2007年9月)

火化炉前


哀乐凄凄楚楚驶来

灵车缓缓滑到铁栏杆前

验明正身的发票展开

哥哥摇摇晃晃签下三个大字

那是灵车上的父亲当年的骄傲啊

沉重的黑幕布毫不留情

霎时垂落

隔出人间与阴间的墙

机械的司炉工

电脑程序般

火坑加柴般

猛推一把

最后的父亲

毅然冲进了火的胸膛

爸爸、爸爸、爸爸……

紧抓冰窗的双手

被人掰开了扯远了

蓦然回头,仰望高耸云霄的烟囱

一股浓烟呼呼飘走了升天了……

那是父亲的笑脸

一杯茉莉花茶的工夫

六十七年的苦拼辛赢

全部浓缩在冰冷的石盒中

尽管红绸包裹鲜花簇拥

6659号是你阴间的身分证

4个数字是你一生的鉴定

父亲,你一生从未向任何困难服输

只有死神的狞笑

你拼尽了最后一口气

默默放下箭戟

没有惊动任何人

平静地睡去

挂两行长泪,携一身眷恋

鬼门关口一步三回头

“世事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坚持就是胜利,没有力气也要坚持”

你将真理普洒亲人和朋友

真理仍将你带走

我没有了万能的钥匙____爸、爸

明天, 我去哪里取钥匙呢

明天 ,我将成为自己的伞

走未知的风雨路……


(郭志梅作于2000年1月17日成都返回西安的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