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枫:往事并不如烟---读唐宁《归去来兮》

作为祖国三线建设的后人,那种随父亲转战南北的情感记忆犹新。当我打开这本如砖厚的《归去来兮》,尘封多年的记忆如戏台的大幕徐徐打开……如泣如诉。

作为上世纪60年代的三线二代,我与书中的许东峰、王小帅以及吕克勤的幼时经历何其相似,仿佛是同一个版本刻下来的生活。

1971年春天,在大庆油田奋战了7年的父亲,携家带口向湖北潜江广华五七油田开拔。当我们拔山涉水终于来到这片传说中的古云梦泽之地时,满眼全是磕头机采油树,还有就是不成样子的活动板房和由芦席搭建的简易住宿。油田会战就是这样,哪里有油哪里去,我们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1965年,石油勘探队伍在湖北省境内的江汉平原勘探发现油田。1969年,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决定,在江汉油田进行一场石油会战。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这场特殊会战对抢建“三线”、建设国防、改善石油工业布局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会战在武汉军区直接领导下组织进行。会战规模浩大,高峰时达到12万多人,钻机100余台。会战历时2年10个月。、

无论是油田会战,还是上海光学仪器厂的内迁,无一不是时代洪流中一代人的凯歌!

《归去来兮》,是唐宁三年采访写作过程中的一个插曲。在此期间,她父亲罹患重病。父亲弥留之际,脸上所流露的“深厚的仁慈与护佑”,深深触动了陪护的女儿。由此,唐宁体察了父亲不惜命也要将她赶回书桌前的用心——那里有一众与父亲同龄的受访者,他们有的已经离世,有的已丧失记忆。她写道:“随着一代人的年迈体弱和离去,那些故事也将随风而逝。”

此书,准确地说这是一部新闻报道性的文字,却文采斐然,但对于那批从上海远涉贵州三线建设的先辈们来说,生活的真实有时远比文学更重要。估算起来,唐宁应该是《归去来兮》中“迁二代”的同龄人,或许稍长一些。她的写作,其实是在兑现对父辈的承诺。可以想象她在书桌前的情景,电脑开启,现世的纷扰被屏蔽了,而她独自走向过往,去追逐即将随风而逝的故事。

这部作品,让我全面了解了这场撼动中国的三线建设。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到七十年代末,在国家三线建设战略部署中,数百万东部沿海城市职工携家带口,迁往西部山区和内陆腹地,仅上海一域就有304个项目,411家工厂,9.2万名职工迁往大三线地区,随迁家属难以计数。由上海光学仪器厂拆分援建的贵阳新添光学仪器厂,只是其中一家。

本书以时间为轴,以大量的人物故事为辅,比较完整地记录了那一代三线人的峥嵘岁月。

关于这场工业大迁徙的描述,所有的罗曼蒂克都是自我催眠。其实,那是规模空前,史无前例的备战布局。

20世纪60年代,对年轻的共和国来说,是极不寻常的十年。1960年夏,中苏两党关系破裂,苏联政府下令召回全部援华专家,按照老大哥设计铺排的建设阵仗遭遇了釜底抽薪。从铁路交通,水电矿区,城市规划,石油化工,钢铁冶炼到军事工业,156个中苏合作的重点建设项目,都成了“半拉子”工程。

摆在国人面前的是,中国必须得自力更生了。而摆在世界面前是,中国一旦能自力更生,就当刮目相看。

1961年到1963年间,美国的间谍卫星和高空侦察机,捕捉到我国罗布泊基地和包头核工厂图像,获知中国将在1964年爆炸第一颗原子弹。美方立即召开参谋长联席会拟定了打击计划,包括利用国民党特务渗透和反攻大陆,挑动南北朝鲜边境战争,实际空中打击以毁灭我核设施,动用战术核武器等……一系列打击中国的计划紧锣密鼓推进。1964年,美国国务院政策设计委员会专家,起草了《针对共产党中国核设施直接行动的基础》的绝密报告。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作战部也写出了预估战争风险的报告,指出我国有14个人口在百万以上的大城市,集中了约60%的民用机械工业,50%的化学工业和50%的国防工业。一旦发生战争,这些城市立即成为突袭的目标,后果不堪设想。

在两大超极大国挑衅计划逐步逼近的阵势下,毛泽东在审阅《关于工业的发展问题(初稿)》上的一句批示“我们应当以有可能挨打为出发点来部署我们的工作”,随后,他作出了建设大三线后方基地的决策。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于是,上千万人的命运就此改变。那是在偏僻的崇山俊岭中开山平地,安营扎寨的阵势;那是刘伯温“五百年后看,云贵胜江南”的预言;那是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壮怀激越……那是志在千里,四海为家的豪迈,那是”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动员口号和荣誉感,让很多职工对内迁心向往之,这亦是内迁得以顺利展开和神速推进的基础。内迁职工和家属怀着”让毛主席睡好觉“的虔诚心愿,奔赴贫瘠偏远的三线地区,投身于后方基地建设。他们永远相信任何付出都是神圣而有意义的,因为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紧密相连。

”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终身“——从中你分明能读出一种国家被当作画布擘划时的气派 。

话虽如此,另一重事理却无法回避。常识告诉我们,往往是国家的命题越宏大,个人的际遇越渺小。譬如,当“被改变命运者”的基数是千万时,作为分子的“1”便犹如恒河里的沙粒,何足挂齿?哪怕他(她)的故事同样鲜活生动,哪怕他(她)的经历足够跌宕起伏。

好在唐宁躬身把部分沙粒捡拾起来,庄重的、敬畏的,又是审慎克制的。我想说的是,这种姿态值得我们脱帽致敬。

当然,唐宁写作《归去来兮》没有包罗万象的企图。她只是截取了大三线建设时代洪流中的一脉,由上海西迁的304个项目、411家工厂、9.2万职工里的一个典型样本:上海光学仪器厂拆分援建的贵阳新添光学仪器厂。你可以将此视作从杨浦黄兴路到贵阳新添寨的一次时空连线,铺就这根线的,是西迁800位职工和更多随迁家属的口述、笔记、回忆录、档案材料,以及不知所云的碎碎念。

这一个个“无一虚构”的人物,是恒河沙数里的“1”。渺小的、不足挂齿的,也是丰富的、百分百的。所谓每一个看似平凡的个体,对于他(她)自己而言,都有着波澜壮阔的遭逢。大潮中的一叶浮萍,令人动容之处就在于它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把握的前程。

厂址勘察小组的飞机在强气流中失控、起落架发生故障时,场景是惊险的;先行营造厂房的工人突然接到“一律留下、安家落户”的指令时,表情是惊愕的;工厂西迁不到两年,中国首台潜艇指挥潜望镜便完成研制安装,成就让人惊叹;而2002年,曾经的明星企业——新天光学公司破产资产拍卖的消息登上《贵州商报》的头条,其间落差叫人惊诧。

上述种种,或许是《归去来兮》中蕴含戏剧冲突的一幕幕,而经历这一切人们,有着真实的兴奋、快慰、苦恼、彷徨和幻想。唐宁将他们的故事打捞,拼接成一段完整的人生。她要为他们立传。

以花名册上排序第一的葛民治为代表的“迁一代”已经或者即将谢幕,他们中部分回沪的老人,在每年续保时,甚至要手持当日报纸拍照以证明自己存活。以内地第六代导演王小帅为代表的“迁二代”用作品诠释着父辈的爱与怕。王小帅的父亲、随迁家属王家驹,晚年为了宽慰觉得连累自己的妻子,挂在嘴边的话是:“是你的错吗?那是大洪流啊。”

用不可抗力来解释施加于自身的创痛,是对那个时代的理解与宽容。我相信,理解出自本意,宽容也发自内心。岁月是最好的劝降者。那些当年举家西行的人们,很多年后当他们东归回到故乡才发现:让他们感到陌生的故乡,而他们无比熟悉的竟是他乡。此时此刻,乡关何处已不是问题,因为岁月本身就是回家的路。

人的一生,无非就是无数次的出发与回归,离散与团聚。人与人关系的结局,恐怕离散还更多一些。而唐宁犹如一位有心的主妇,以“新天厂”的名义把终将离散的人们聚拢在一起,共同诉说着属于他们的往事……

这样的温暖,我希望持续恒久!往事不会如烟,我们不会忘记,共和国更不会忘记!

2020年8月23日写于湖北潜江


作者简介

1701895838.jpg

卢晓枫,浙江宁波人,1965年出生,高级政工师,中石化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供职于中石化机械公司江钻公司37年,先后担任中石化机械公司《机械之声》编辑,江钻股份有限公司《世纪花》杂志主编。曾在《中国石油报》《星星诗刊》《湖北作家》《青海湖》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及报告文学作品若干。